之後我一直在忙手術的事情,專心調養身體,也不曾再與浩流學長見面。

  他也終於成為我回憶中,最美好的一個片段。對於他知道我生病,卻沒有挽留我的舉動出現,已經深深傷了我的心。

  手術結束後,我復原的很好,靜養了數個月後,我開始逐漸恢復一開始的歌唱練習,儘管對於撿回一命的我而言,唱歌是件很可貴又很值得珍惜的事情,可是對於媽媽把我當成炫耀工具的行為,還是無法讓我接受。

  「在我去奧地利前,我想去見那位將骨隨捐贈給我的人。」

  那晚,在我整理行李的時候,我突然想起這件我在醫院靜養數個月時,總是在我腦中迴繞著的念頭。

  媽媽聽到我這麼說,一臉驚訝:「芸瑤?妳、妳都要去奧地利了,等回來再——」

  「我不想當忘恩負義的人。」

  手上緊握著數張歌譜,我定定的凝視著媽媽:「如果沒有那個人,現在的我還能夠去奧地利唱歌嗎?」

  臉色蒼白的媽媽終於相信我如果不去看過對方一眼,就打死不去奧地利的堅持。但是她那猶豫的神情,欲言又止的扭捏,讓我開始察覺她從手術之前就有什麼事情瞞著我。

  「怎麼了,媽媽?」

  「芸瑤,妳……還想念浩流嗎?」

  沒想到媽媽會在此時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已經被我塵封許久的名字,浩流學長曾經在我一次又一次翹掉練習跑去找他後,將已經冷靜下來的我帶回家,所以他和媽媽也見過好幾次面。

  「媽媽,妳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芸瑤,這件事不是我不告訴妳,是浩流不願意告訴妳,當初骨隨的捐贈者就是他。」

  如果要說,這世界上有什麼場合是曾經讓我覺得驚訝到說不出話來,第一次就是浩流向我告白,第二次就是現在這個當下。

  我本來以為,那種震驚只侷限於那時候,沒想到第三次,竟然在我還措手不及的時候,出現了。

  「那、那浩流學長現在在哪裡?他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說?他……」

  媽媽被激動的我抓住雙臂,只能匆忙的回答:「芸瑤,妳真的要去看他嗎?妳不後悔嗎?他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。」

  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?

  我驚訝的瞪著媽媽:「妳……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他現在還在醫院。」

  還在醫院?我都已經出院一個多月了,他卻還在醫院?那場捐贈的手術帶給他身體的傷害這麼大?

  「如果妳不想去看他,我也不會勉強,他媽媽也說過了,妳可以不用——」

  「我要去看他,如果現在他還在醫院努力康復,那我為什麼不去看他?」

  「我說芸瑤啊,他真的已經和已經不一樣了,我怕妳看到他會嚇到啊!」

  媽媽越是阻止我,我就越覺得事情不單純,「我一定要去看他,浩流學長為了我,經歷可怕的手術,我怎麼可以不在手術之後去看他?甚至狠心的離開這裡到奧地利去?」

  媽媽看我心意已決,已經無法說動,只能放棄似的低聲說道:「我就是怕妳看完後,會影響妳的心情啊!」

  我很平靜的瞅著媽媽:「帶我去醫院吧!我明天一早就要搭飛機離開了,我可不想要回國才能見到學長。」

  多久沒有這種熱切想要看到浩流學長的心情了?我以為我已經不會再因為學長而感到動搖,沒想到現在只是聽到他的名字,就會讓我的心情如此擺盪不定。

  媽媽一路上沉默不語,看起來若有所思,不管我說什麼,她都沒什麼回應我,直到我們倆站在醫院的病房門口,我才第一次體會到,生病能夠康復的那種喜悅感是多麼的濃厚,這麼多人因為生病而在醫院掙扎著,我卻能夠恢復健康,我是何其幸運的人。

  「許浩流就在裡面,我再說最後一次,芸瑤,妳真的不後悔嗎?」

  我搖頭。

  媽媽說,學長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,難道說,會是那種連續劇很老套的失憶?不管如何,只要學長還活著,我就能接受他,就算他忘了我,也沒關係。

  「嗯。」

  我開門的那瞬間,我確實後悔了。

  躺在病床上的人一動也不動,鼻孔中插滿呼吸器,下巴有點鬍渣的男人,看起來十分虛弱,他根本不像是過去在學校總是活力旺盛的許浩流學長。

  躺在病床上的人,在因為我開門而產生的聲響睜開雙眼。

  坐在病床旁邊的,不是別人,正是曾經在手術那天和我見過一面的,浩流學長的母親。

  「浩流……」站在我身後的媽媽低語,「他在那場手術中失敗了。」

  我簡直不敢相信媽媽現在所說的話,「失敗了?可是我成功了啊!我——」

  「浩流他因為麻醉使用過量,因此全身癱瘓,只剩下眼睛可以動了。」

  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劇烈,學長他為了我,全身癱瘓,而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麼?我居然還能活在世界上?憑什麼?

  學長好像聽到媽媽的聲音,視線緩緩轉向我這邊,當他的視線與我的相交時,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眼神,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。

  那漆黑的眼神是如此的怨恨,滿滿的殺意與怒氣從他眼中朝我席捲而來。

  悶住我胸口的那種窒息感,幾乎要伴隨著他眼中的恨意,將我給吞噬。

  他那眼神,就像在看一個世界上他最厭惡的仇人一樣。

  因為是我剝奪了他的一切,他的未來,他的人生,他的夢想……

  我知道,沒有人會甘願承受這麼一切的。

  就算是我躺在那裡,恐怕也會忍不住怨恨自己。

  看過浩流學長後,我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回家的,我腦中是一片完全的空白。就連學長的母親對我怒吼,我也聽不見,只能看到她那激動的神情。就連媽媽在抵達奧地利國家音樂廳前,對我說什麼、提醒什麼,我也都沒印象。

  只知道,腦中充斥著學長的那雙,狠毒怨恨的眼神。

  上台後,我的腦中依然一片空白,努力想讓自己集中精神,可是當我往台下看去,那一雙雙閃著光芒的眼睛,就又讓我再次想起學長那怨懟的雙眼。

  我的喉嚨一緊,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。

  是哪個音開始?哪個音結束?我該唱什麼?又該唱多高?我要怎麼唱歌?歌要怎麼唱?

  那一夜,我在眾多歐洲國家元首面前出了糗。

  天才女高音,也就此失聲了。

  緊接著是新聞媒體一連串前湧後繼撲向我的言論聲浪,批評我的更是如大浪般直接將我給淹沒。

  無法承受這一切的我,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個月,徹底的崩潰。

  期間我對媽媽所說的話只有:「都是妳的錯!我本來就不喜歡唱歌!都是妳逼我的!我只是妳的玩具!其實我根本什麼都不是!」

  那時候爸爸天天與媽媽在樓下爭執,最終還鬧到離婚,到了我自閉的第三個月末,媽媽也終於在一樓的陽台上,上吊自殺。

  而我也因為媽媽的自殺,不得不走出房間,回歸平時的生活,面對那殘酷的現實。

  到了大二,我退出聲樂部,轉而用我破到不行的小提琴繼續留在音樂系中,學校同情我的處境,沒有強求。可是其實我都知道,大家都在背後,嘲笑我的失敗,嘲諷我的丟臉。

  從女高音天才,轉眼間,變成了一位普通人,甚至連小提琴都拉不好的可憐人,死纏爛打的留在音樂系。

  雖然回到了人群,可是我知道,我的心,已經再也無法回歸人群了。

  就像兩年前的那天,將自己躲進房中那樣絕望,那樣黑暗。

  「所以你不要再跟我接觸了。」

  在明媚的星空之下,我的髮絲順著夜風,撫過我冰冷的臉頰:「你恨我吧?」

  還坐在地上的阿玲仰著頭,一臉不解的凝視著我:「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我要恨學姊。」

  我冷笑:「像你和浩流學長那種為了自己夢想這麼努力的人,一定很看不起我這種靠著別人好不容易活下來,卻輕易放棄夢想的人。」

  阿玲那頭在月光下,透映著橘色的短髮,飄揚著就像草原中柔軟的綠草,「可是這是學姊自己的選擇不是嗎?」

  我身子一僵。

  「這樣不是很奇怪嗎?是學姊自己放棄了夢想,卻又說大家都只會嘲笑妳的失敗,其實妳想說的,是自己明明已經這麼努力了,卻還是無法成功,不是嗎?」阿玲溫柔的笑著:「學姊其實只是傷心自己的努力沒有人看見,這樣而已。根本不是自己放棄夢想這點啊!」

  「你、你到底在說什麼?」我總覺得每次只要站在他面前,就會被他那雙清澈的雙眸,看穿我赤裸的內心,我真正的想法:「是我放棄了自己的夢想沒錯,所以你們恨我,嘲笑我,我一點也不會——」

  「感到難過嗎?」阿玲清徹如孩子般的眼睛,清楚的倒映著我那狼狽的模樣:「那麼學姊,妳為什麼要哭呢?」

  趕忙伸手擋住自己的臉,眼淚卻不爭氣的直直往下掉。

  「學姊,沒有人會嘲笑妳。因為妳曾經努力實現過自己的夢想啊!」

  「我沒有,那不是我的夢想。」

  「如果學姊說自己不喜歡音樂,不喜歡唱歌,那學姊為什麼還要留在音樂系?」

  眼淚是從我離開那封閉了三個月後的房間之後,第一次掉這麼多掉這麼快,快到讓我措手不及,來不及阻止。

  「學姊最後還是無法放棄音樂,還是無法忘掉曾經這麼熱愛唱歌的自己,所以就算會被嘲笑,就算小提琴拉的很爛,還是留在音樂系,不是嗎?」

  「你、你為什麼會知道……我小提琴拉的很爛?」我明明不曾在他面前拉過小提琴啊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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