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清晨,布萊恩是被如流水般動聽的琴聲給喚醒的。

  他起身後,四處尋找琴聲的來源,發現來自於一個位在閣樓的房間裡。

  那琴聲乍聽之下沒有什麼起伏,是一首平穩的歌曲,他其實是不懂音律的,但是在這輕柔的旋律中,他還是聽出裡面帶有明顯的哀傷與寂寞,那是一種會讓人打從心裡被深深震撼住的憂傷旋律。

  他遠遠的透過沒有闔上的木門縫隙,看到背對著自己,面對敞開的另一邊景色彈奏古琴的薔薇,她的那頭黑髮散在身後,她潔白的雙手輕盈的勾著琴弦,讓琴聲流洩到這座宮殿的每一個角落。

  他又往前面走了一些,當他越靠近這個房間,就有另一股冰冷的寒氣從門縫中流出來,他再仔細一看,在這個房間裡面滿是潔白的荊棘,有粗有細,有些懸吊在空中,有些散落在地上,有些纏在她的身上。

  再往前一點,才發現整座房間都被冰凍起來,而荊棘之所以會呈現潔白,是因為上頭滿是凝結起來的霜。

  他那瞬間有種感覺,好像只要他再慢一步,她就要與這些結冰的荊棘與房間一起消失在他面前,他猛然打開木門,快步衝上去從她身後抱住她,不在乎那些纏在她身上的荊棘是否會刺傷自己,他就是緊緊的抱住了她。

  房間的寒冰以他們為中心,向四面八方散開,一瞬的時間,房間已經恢復到原本的模樣,大量的荊棘也消失不見。

  琴聲依舊。

  「喜歡這首曲子嗎?」

  薔薇微笑著問,他緩緩放開她,她的身體一如他的記憶,寒冷無比。

  看著她纖細的白皙手指在古琴上游走,他靜下心來,坐到她的身邊,「很悲傷的一首曲子。」

  她抬起頭來,朝他一笑,「裡面有著一般人不會擁有的深情。」

  「一般人也會有深愛一個人的那種感情的。」他反駁,說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反駁她。

  她又笑了,「是啊。人類愛一個人最多百年,妖一旦愛上了,就是永生,就是數不盡的歲月。」

  「妳曾愛過一個對象嗎?」他問,因為從她的眼中,她的笑容中,她給人的感覺都是一種虛無,一種不像活在這個世界上生物該有的虛幻。

  她繼續彈奏著放在她面前的古琴,「那位小公主愛你也能持續到百年嗎?」

  布萊恩誠實的回答,「我想不會。我離開她之後,她會遇到其他人,會與其他人相愛相戀,最後結為夫妻。」

  她轉過頭去,望著遠方沐浴在清晨陽光下面的月湖,「若是任何一種感情都能如此輕易的改變,那該有多好。」

  「妳是妖,為什麼會成為月湖的主人?」

  「那麼你呢,明知道許願就會失去性命,為什麼依然願意留下來?」

 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願意留在這個地方,與這隻寂寞的妖怪作伴。是憐憫?是同情?亦或是愛情?

  「數百年前,我只是一隻道行不過幾百年的小妖怪,到哪裡都會被其他妖魔欺負,可是我並不放棄,努力修行,最後,我愛上了祂。」

  她的聲音低柔,搭配孤寂的琴聲,給人另一種寂寥之感,「祂是一位神祇,一位失去人類信仰的落魄神祇,但是終究是神。我們相遇,相知,然後相愛。當時有著彼此的我們,都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。」

  他看著她在陽光下的肌膚如陶瓷般閃閃發亮。

  「可是我並不知道,每次我與祂交合,就會吸取祂的力量,祂的生命,祂的一切。然後有一天,祂就再也不曾醒來,再也不曾擁抱我親吻我了。祂的鮮血流入月湖,染紅了月湖,與月湖的湖水融在一起,從此月湖就具有了足以實現任何願望的力量。」

  布萊恩想起她曾說過的話,月湖的力量不是來自於月光,只是怎樣也沒想到,月湖的力量是來自於一個神祇的鮮血。

  「而我,吸收了一個神祇的一切,成為了前所未有的神妖,力量之強,就連諸神也拿我沒辦法,所以我被封印在此,永生永世都得與月湖在一起,守護著這片湖泊。」

  他看著她纖細的身子,心疼她的過去,想起那些為了實現願望,而特地前來求取月湖之水的貪婪人類,在她眼裡看起來,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。

  能實現任何願望的月湖之水是她深愛對象的鮮血啊。

  「妳這生都無法離開這裡嗎?」

  她沉默了一陣子,一時之間房間只剩下琴聲迴盪著。

  「你愛我嗎?」

  她突然轉過頭來,直直望進他的眼底,「如果要犧牲性命,你是否也願意幫我實現我真正的願望?」

  「妳的願望是什麼?讓那位神祇復活嗎?」

  她聽到他的話,露出淺淡的笑容,「不,這是所有願望中唯一無法實現的願望。」

  「那麼妳真正的願望是什麼?」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追問,他會願意犧牲性命也許下她的願望嗎?這答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  她又再次陷入沉默。

  「……我想要自由。」

  他深褐色的雙眼倒映著她毫無血色的美麗臉龐,「自由?」

  他想到了自己,想到了因為咒術而不得不聽從格蒂絲命令的自己,想到永遠無法真正擁有自由的自己。他的人生就是格蒂絲所安排的,雖然他確實擁有常勝將軍的才能,可是那不是他想要的人生,原來,讓人聞之其名諱就膽顫心驚的戰神,也不過是一個連所謂的自由都沒有的平凡人。

  「我想要盡情的奔跑在草原上,我想要過不用再次畏懼敵人來襲的那種恐懼生活,我想要……」她突然停下,漆黑的眼眸裡,深邃無邊,「……真正的自由。」

  「月湖的生活很痛苦嗎?」

  他問完後才發現自己太過愚蠢,居然問了這種問題,若是這種生活真的很快活,她就不會想要擺脫這裡了。

  「自己一個人生活,快樂嗎?」她微笑反問,「來到這裡的人都是為了月湖的力量而來,博得我的歡心後,就實現願望離開。」

  那樣孤寂的生活,她已經過了數百年,在這段時間裡,每天每天重覆一樣的事情,一樣的生活,一樣的別離。

  「我以為宮殿中有其他人……」

  「不,這宮殿是我用月湖的力量所建造的。」她又開始彈奏起面前的古琴,「就連我的力量,也會受到這月湖的影響。」

  「那麼妳的敵人……」

  她又笑了,「這世界上有會傷人的妖魔,自然會有為保護人類而存在的除妖師。那夜你與我相遇時,追逐我的便是除妖師的傑作。」

  布萊恩本來想問除妖師是什麼,後來他想到在他國家也擁有負責誅殺惡魔的驅魔師。

  「當時的妳明明可以對付那些巨鳥,又為什麼要一路往東逃?」

  「我說過,我的力量會受到月湖的影響。我離月湖越遠,力量越是薄弱,那晚我走了太遠,所以力量無法對付除妖師派來的式神。」她抿嘴而笑,「遇到你時,剛好到了月湖影響我力量的界線,我便能施展部分的力量,進而對抗那些巨鳥。沒想到卻還是無法敵過你的劍。」

  他下意識握緊自己身邊的長劍,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,她就曾說過他的那把長劍有神明的加持,因此能砍殺惡魔,而他也從沒想過格蒂絲竟會為了他,讓大魔法師使用強大的陣法好使神明降臨,並在他的長劍上加諸祝福。

  「想到那女孩了嗎?」

  他一抬眼就看到她正低垂著頭,看似專心地彈著琴。

  「從祂離開後,我就時常在想,」

  琴聲悠悠,清晨的陽光金亮卻不炎熱,「到底怎樣才算是真正愛一個人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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